第1章
我的尸体下葬没几天,就被不孝的子女挖出来,摆在了一个老板的家门口。
他们一把鼻涕一把泪,说那个老板当初撞到我只私下赔了一笔小钱,而我的死亡就是因为车祸没有好完全导致的。
一张口,就要一百万。
可我根本不认识这个老板。
这老板不知为何不敢报警,和他老婆讨论一个晚上,决定花钱了事。
可出了门,看到家门口我的家人急得团团转。
而我的尸身不翼而飞。
1.
「张富贵!你把我妈偷到哪里去了?」
我的儿子许山脸涨成猪肝色,冲着站在别墅门前的张老板大喊大叫。
别墅的院子里,放着两顶红黄配色塑料质感的帐篷,与周围小桥流水的微观景致显得格格不入。
两顶帐篷隔着远远的地方,有一个空荡荡的棺材。
我的棺材。
虽说人死灯灭,我与肉身还没有彻底脱了关系。
一天前被我儿子和女儿亲手挖出来,跟着他飘到这里。
我去世前七八年,没有再见过他们一面,眼下死了,一个个哭成泪人。
成了替母申冤的孝子孝女。
什么孝顺,说到底就是想要讹诈这个「疑似」曾经开车把我撞进医院的张老板一笔钱罢了。
不过我仔细看这个老板的样子,我并不认识他。
也不知道孩子们是通过什么渠道知道这个人的。
张老板走过去,看棺材里的确空荡,又审视表情愤怒中又夹杂慌乱的两个不速之客,轻蔑的笑容重新回到脸上,漫不经心地扣着耳屎:
「我怎么知道你们这出戏唱到哪里了?我警告你们,你们再在这里闹下去,我就叫警察了。」
「你要是不怕你肇事逃逸被警察查出来,你就尽管叫吧!」
我的女儿许桃双手抱臂在胸前,装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。
张老板大笑起来,来到许桃跟前,像逗个小宠物一样轻拍她的脸蛋:
「什么肇事逃逸?谁肇事逃逸?有证据吗?」
许桃转头避开,许山举起拳头作势要打。
张老板立刻转身回到门前。
他的老婆也从门中出来,斜靠着门框,居高临下地看着许山和许桃,红唇开合:
「你们有这个闲工夫敲诈我们,不如先去找找你们家老太太,是不是看到你们这么‘孝顺’,高兴得爬起来回家找你们了……」
夫妻俩对视一眼,轻蔑地冷笑着,一前一后转身回了屋,把大门重重关上。
「哥,这些有钱人真是欺人太甚,连尸体都偷得下手!」
许桃指着被紧紧关上的大门,鼻子都气歪了。
哪知门再次打开,张老板拿着手机外放着一个电话:
「张总,他们手上证据根本没多少,而且我这么简单跟你说吧,为了省那笔火化费,偷偷进行土葬是违法的啊。再说了,就算他们是家属,把人的尸首挖出来还搬来搬去就是侮辱尸体罪。」
张老板笑着对手机说:「谢律师,你真是人如其名,我太谢谢你了。」
眼睛没看手机,而是带着讥讽,直勾勾看着许山。
许山听到电话内容,眼睛四处乱转,肉眼可见慌乱起来。
「怎么样?还想报警吗?我没叫警察来抓你们,让你们在这里闹了一天,我已经很给面子了!钱,我一分都不会给!」
最后一句仿佛得胜的宣言。
许山像一只落败的公鸡,眼睁睁看着大门再次砰一声关上。
两兄妹讨论了几句,也实在害怕赔了夫人又折兵,没办法,收拾东西回家。
「哥有老婆她很爱我——」
走到院门前,许山裤兜里的电话响起来。
许山看到来电显示,脸上露出了好像便秘的表情。
犹豫了很久,才把电话图标往旁边一滑。
电话一接通,一个泼辣女声就传了出来:
「老公,那个老板松口没有?」
「没、没呢。」
「你个孬种、废物!我跟你这么多年,到底过上什么好日子了?都是你那个废物农村老娘,连死了都一点价值都没有!你一天搞不到钱,就一天别回家!」
柔情款款到瞬间翻脸。
***一通骂完,我的儿媳妇朱依云没等许山回复就挂断了电话。
许山捏着手机,手上青筋都要爆出来。
「这个母老虎,哥你别怂,怎么能放任她这么欺负你!」
「说什么呢,她是你嫂子!」
「这么多年,她把你当个人看吗?天天说你没用,你又不是真的没用啊,不然从我那个护士朋友那得到消息之后,咱们是怎么查到张富贵这儿的?」
这句话好像打通了许山的任督二脉,他突然放下东西折返,用力拍着张老板的门,大喊:
「妈的,把我妈的尸体还给我们,你还了我们就走!你要是一直藏着,我们就一直赖在这里!」
别墅的窗子突然被拉开,张老板把头探出来吼道:
「有完没完了!有这个时间在这跟我闹,你们不如回家看看,说不定就躺在你们家里了!」
「反正尸体是在你们这里失踪的,我们被抓了,你们也别想逃脱干系!」
许山盘腿在原地坐下,伸手拉着许桃也一起坐。
「随便你们,爱待多久待多久。」
张老板白眼都翻上天,怒气冲冲把窗帘一拉。
兄妹俩等得无聊,聊起天:
「你说,这老太太总不会是没死透,自己跑了吧?」
「你挖上来的时候你没看?都烂了。肯定是这个姓张的找人偷走了。」
「可我昨天没有听到有人走动的声音啊。」
「退一万步,就算是她复活了,她有什么立场来找咱们?十万块的存款一分钱都没有留给我们,反而留给一个傻子!」
「就是,不是一分钱都不留给我们吗,我们就自己要!她对我们做这么多坏事,我们让她尽一尽最后的价值,这样我还会勉强叫她一声妈!」
2.
这十万块留给谁,我当时是给过他俩机会的。
出车祸之后,我出院的第三个月,我的意识越来越不清醒。
他们口中的傻子阿海每天坐在我床前,来来***地说着:
「奶奶,烫!」
「奶奶,吃!」
他只会煮粥,把家里能煮的东西都放进粥里。
见我醒了,就吹凉一口口喂我。
我意识到生命即将结束,让阿海到村头叫会写字的许***来家里。
墙边的一块地砖下面放着我的存折,拆开包着的厚厚报纸,我把存折拿出来给***看。
「哎哎,崔大娘,你这是干什么?」
「***,我想您帮我写一个那个遗书,就是关于这些钱和房子给谁的那种书。」
许***知道我除了一双儿女,也没有别的亲戚,提醒我说:
「你百年之后,这些财产自动分给你的子女,你不用担心会被别人拿走。」
我看着许***的眼睛,摇摇头。
「我想给他们,但他们不一定想要。」
我一边说,一边当着许***的面拨了许桃的电话。
电话响到第三通,许桃才接起来,语气急促仿佛比我这个即将要死的人还赶着去投胎。
「你到底有什么事?都说了没有急事不要找我,我很忙!」
「没什么事,妈就是想你了,妈想见你最后一面。」
「我已经说过多少次了,我恨你!恨这个村子!你死了我也未必会去看你!挂了啊,我要去接小杰。」
电话那头传来嘟嘟的忙线提示音。
许***叹了一口气,说:「也许孩子真的太忙了。」
「同样的话,我已经听了七年了。」
我拨给许山,用脚指头想也知道也不会有什么改变。
「山儿,妈想你了。」
打给儿子的电话很快接通了,只是许山还没有回答,朱依云的声音就传了过来:「妈~想~你~了~许山你个死妈宝男,跟你妈演岁月致柔呢?」
「朱依云!你能不能尊重一下我!」
「哟,你一个赘婿胆子肥了,敢吼我?死一边去,手机给我——」
尖利的女声靠近话筒,一下子杀入我的耳朵:
「老东西我跟你说,别再挑拨你儿子和我的关系,你呢,就安安心心待在农村,许桃一个月给你六百,我们凑整给四百,一千块钱够你活的了,少来打扰我们一家三口。」
说完就挂了。
我对许***说:「他们也不是每个月都打钱,不回家这七年一共打了四万三千六百块,我都没有花,这部分是他们的。」
许***点点头,拿笔记下来。
我眯了眯眼睛,咬着牙,一狠心说:
「我的存折里面还剩下十万多块钱,都给阿海。」
许***瞪大眼睛,看看我又看看坐在床下玩手指的阿海。
「阿海的爸爸阿茂被判了三年,今年就出来了,您写阿茂也行。他们没有家,这个老房子也给他们住吧。」
我见许***久久没有动笔,催促道。
阿海听见我叫他,疑惑地问:「奶奶,爸爸?」
「奶奶不是跟你说,爸爸去了外地,过一段日子奶奶也会出远门,到时候爸爸会回来照顾你。」
我摸摸阿海的头发。阿海把眼睛眯起来,像猫一样用额头蹭我的手心。
许***帮我写好了遗书,我把大拇指伸过去盖上指印。
「那崔大娘,这个我先帮你收着,到时候阿山桃子回来了我再给他们看行不?」
「我看电视上说有个职业叫什么红师还是绿师,好像这东西得交给他们才有用。」
到我死的那天,村里人通知了许山和许桃,我飘在房间里看着他们。
下了车,直接冲进我房间翻箱倒柜。
我就知道。
他们死了的娘是一眼不看,先找起存折来。
3.
许山和许桃不知道的是,他们在回忆我的时候,张老板躲在窗帘后面听着。
听个七七八八的时候,他坐到沙发上,拨了一个电话。
过了一会,一个高瘦的年轻人把一辆黑色车停在院门前,看都不看坐在院子里的兄妹俩,直接大步踏进别墅。
张老板给他倒一杯水,从桌子上摆着的报纸上撕出一条白边,拿笔写了一行字。
张老板将字条递给年轻人,拍拍他的肩膀:「小安啊,外面这两个人能不能让他们自己滚蛋,就看你的了。」
小安点点头,拿了纸条往外走,还不忘把抿了一口水的纸杯带走。
我好奇张老板要小安去做什么,跟着他上了车。
车子沿山路一路往下开,小安把空调温度调高,搓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,自言自语道:
「奇怪,车里怎么这么冷。」
我尽量往车后面靠,不想给小安添麻烦。
车子开着开着,到了山下的一个岔路口,我认出那是之前我被撞到的地方。
往左上山,就是张老板的独栋豪宅,往右拐进小土路,就是我在农村的家。
小安右转,车子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颠簸。
车上有个会自动指路的人,不知道藏在哪里,小安听着她温柔的声音,把车停在了村长的家门前。
我想跟着小安进去,却感到有一层无形的屏障挡在我面前,碰到的地方火辣辣的。
我才想起,村长有一年好像见了鬼,找了大师来,在院门上贴了十几道黄符。
既然都回来了,不如去找找阿海。
我回到家,桌子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灰。
找遍了整间屋子,没有看到阿海的身影。
我的东西不多,也没有人来收拾,一切都保持着原来的样子,好像我只是出了一个远门一样。
阿海常常在床边靠着的那个位置,有一个圆圆的印子,那儿的灰尘比别的地方薄一些。
可惜我现在已经是个灵魂,不能再喊阿海的名字。
我以前养过一条狗,叫闹闹,一喊名字就会兴高采烈地到我身边,舔舔我的手。
后来闹闹死了,阿茂和阿海来到我身边。
阿海在村里,人人都叫他傻子,他每次都认真纠正,「我叫阿海」。
所以我喊他的名字,他特别高兴。像一只炮仗一样扑向我怀里。
我正准备离开家里,去找阿海,听见轴承生锈的家门发出吱呀一声。
进来一个人。
剃得青茬茬的寸头,抬起头,眼里都是***,眼圈肿得像桃子。
是阿茂,他终于回来了!
4.
阿茂推门却不进屋,转头看屋外,好像在等着什么。
接着,走进来一个小年轻,穿着一身警服,满脸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朝气。
「何警官,我儿子最后待着的地方一定是这里!我妈过世了,没人看管他,也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……我进去的时候,他才这么高,什么都不会……」
阿茂说着说着,眼泪在脸上斑驳一片,他用手擦,好像从冰箱里面拿出的桃罐头,水迹越擦越多。
「警官,我一出来,妈不在了,儿子也不见了,怎么会、怎么会这样!那我在里面,努力减刑,到底为了什么……」
「许先生,你别急,相信我们,我们会尽全力去盘查的!」
阿茂双手合十放在胸前拜拜:「拜托你们,真的拜托。」
何警官在房间里转了一圈,看见墙上的万年历,咦了一声。
「许先生,你妈是什么时候过世的?」
我知道他为什么会奇怪。因为挂着的万年历,是三年前的。
每日清醒着数日子,实在太痛苦,干脆不数了。
阿茂回答了他,顿了顿,突然提到:「还有一件事,我去拜我妈的时候,发现她坟头的土有翻动的痕迹……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去挖了我妈的坟。」
何警官蹙起眉头:「我知道了。我们现在去看看。」
我跟着他们去到埋我的地方。孤零零的一块碑,杂草倒没怎么长,应该是阿茂来的时候除掉了。
「孝子许山,孝女许桃?许先生,这怎么没有你的名字啊?」
何警官读那块碑上的字,奇怪地问。
「他们?也敢自称孝?」阿茂咬牙切齿。
何警官尴尬地扯起嘴角笑了一下,摸一下鼻尖,低下头看土路。
看到有脚印,他蹲下来观察了一会,接着面色凝重地对阿茂说:「这两排脚印,来的时候浅,走的时候深,我可能需要……」
何警官话没有说完,阿茂领会他的意思,犹豫了一下,还是点了头。
挖开是什么结果,我早就已经知道了,可怜阿茂看到空荡荡的坟堆眼睛红得像杀疯了的斗牛,气得直发抖。
「摸摸头,仔呀你莫愁。」
我徒劳地在心里念着。想靠近阿茂一些,却怕冷着他。
我想像以前安慰他时一样一边念着童谣一边摸摸他的头,可也做不到了。
「我妈跟我说过,一个人做什么事情,结果都在将来等着呢。做好事,结善果,做坏事,遭报应,那些恶人,尽管等着吧。」
我跟着他们脚步沉重地下了山,刚巧看见小安的那辆黑色车从前面开过。
何警官又「咦」了一声:
「你们村,还有能开奔驰的人物呀?」
阿茂无力地摇头:「我不知道,我离开久了,跟不上他们了。」
何警官点点头,拿出笔记本,记下小安的车牌号。
5.
阿茂自己一个人在家里住着,我看他过得太苦了,不忍心继续看。
又怕我长时间待着影响他的身体,飘飘荡荡,去看许山和许桃怎么样了。
去到张老板的院子里,已经不见了他们的踪影。
那口棺材,被遗弃在院子外面的林子中。
许山和许桃走的时候,没有把棺材带走。
别墅里,气氛悠闲舒缓。
张老板不在家,他老婆躺在沙发上,脸上敷着黄瓜,一副悠闲的样子。
这次家里还有一个穿着校服的少年在房间里打游戏。
少年长得清秀,美中不足的是,耳朵旁边有一块黑色胎记。
看到那块胎记,我一瞬间把所有因果都串了起来。
原来是这样。
我按下心中的震惊,准备分别到许山和许桃家看看他们怎么样了。
许山的家离这里近一点,我按着记忆,来到许山的家。
没想到,楼梯里面飘着浓浓的香烛味。
邻居们捂着鼻子,纷纷骂着:
「许家人真是遭报应!现在这样,真是活该!」
「朱依云平时那趾高气昂的,还当自己是有钱千金呢?遇着了事,连贵一点的大师都请不起。」
许山家门口贴着三道黄符,却拦不住我,比村长请的差远了。
我穿门进去,家里满地的米,真是糟蹋粮食。
许山在阳台打着电话,朱依云头发凌乱,跪在神龛面前。
手里发着抖,拿着三炷香,已经烧了一大半。
嘴里念念有词:「妈,是我以前性格跋扈,但不是存心跟您过不去,这次请您出来也是事出有因,许山下岗了没有工作,家里孩子又急着上学,只是、只是没有想到,会弄丢您的身体……」
我凑过去看的时候,那三炷香就灭了。
就在这时,窗边闪过一道白影。
朱依云一个哆嗦,仿佛一下子被抽空,整个人瘫软在地。
我飘出去好奇地看了看,有人在楼上吊下一块白布。
往上飘,看见一个高瘦的影子,是小安。
许山抓着电话过来,表情难看地问朱依云:「大师问,除了这次这件事,你以前还做过什么对不起妈的事?」
朱依云脸上的肌肉抽了抽,有点害怕地看着居高临下的许山。
「我……」
「你不说,大师怎么救我们?」
许山等急了,蹲下身揪住朱依云的衣领,一下子把她硬拽起来。
朱依云哆嗦着还不说话,许山高高扬起了巴掌。
「我说!我说!……那碗香灰汤,是我自导自演的!还、还有……妈出车祸那天,我按掉了十几个她的电话……但是、我真不知道有这么严重呀!」
「你真是!唉!你真是……」
那个巴掌最终还是狠狠落下,清脆的一声,打到朱依云脸上。
6.
那个巴掌最终还是狠狠落下,清脆的一声,打在我脸上。
我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养育了二十多年的儿子,他气得面目全非,像个魔鬼。
「我们接你进城,是想给你好好养老,可你总是一而再、再而三地针对小云。我不知道你从什么地方得知小云肚子里的孩子是女孩,我都没说什么,你就急着送什么转胎药,你知不知道,封建迷信是会害死人啊?」
朱依云捂着肚子,在一旁抽泣着帮腔:
「妈,你这种重男轻女的思想得改改了,幸好这一次,我发现了汤底下的东西,不然这个孩子,可能就、就没了……妈,你摸摸,她在踢我呢。这么可爱的孩子,你舍得让她死吗?」
「我没有,不是我放的。」
说完这句话,我坐到沙发上,不跟这两口子吵。
到他们家的这半年,我帮他们洗衣做饭扫地拖地,为着照顾儿媳妇和肚子里的小孙孙。
朱依云表面温柔,心里却歹毒,总是怀疑这怀疑那,对我诸多不满。
甚至有一次,直接指着我骂:「你这个老变态,为什么总是用你们的土话和许山交流?有什么我听不得的?」
我说:「我的普通话不好,说了让人笑话。」
「***,骗人,你这个老寡妇,是不是喜欢你儿子!真恶心!」
这样的话,背着许山,我听了很多。但我念着她怀孕了心情不好,我也曾经感同身受,都忍着。
每次发生这样的事时,我都默默坐到一边,看着窗外的天色。
那天格外阴沉。
许山直接进了我的房间,把我的衣服都一股脑塞进一个袋子里,然后丢出了门外。
我睡过的床单,用塑料袋装着,也丢了出去。
我看着他进进出出,站起来想拦着他,被他一把推到地上。
最后他把我关在他们的房子外面,对我说:「我一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。」
我抱着丢出来的衣服床单走出楼时,大雨刚好下起来了。
想到女儿也因为女婿不要我了,伤心的眼泪一直掉、一直掉。
我的视力,从那之后变得很不好。
所以把别人错认为自己的儿子,许山也不能怪我。
7.
我这个死了也被儿子驱逐的鬼魂,还想再看女儿一眼。
许桃当初进城闯荡,才十八岁就一意孤行地想要嫁给一个大了她二十岁的男人。
她兴奋地打电话给我,我却皱起眉头。
「年纪大了,死得早,像我这样不能够白头偕老,到中年的时候会很辛苦的。」
我苦苦地劝许桃三思,「再等两年,等你过了结婚年龄再说这事,好吧?」
许桃嫌我说话难听,把电话挂了。
过了几天,她那个男朋友开着车到村里来接我,说要亲自照顾我,到城里享福。
村里人都羡慕我,女儿找了孝顺佳婿,儿子虽然入赘,但好歹家里那是真金白银。
「别看崔姨老公死得早,她那么善良,福气都在后头呢!」
我听着这些话,自己也以为熬出头来了。
准女婿姓李,挺着个啤酒肚。
虽然外形不佳,工作也忙常常出差,但对许桃是无微不至的关怀,对我也是贴心地照顾。
在他们家住了三个月,我放下了对小李的戒心,打算打道回府,不打扰他们了。
可就在小李为我设了饯行宴的那天,我去上个厕所,出来的时候,听见他在打电话。
亲昵地叫着电话那头的女人「老婆」。
他的电话音量大,那边的女人的抱怨我也听得清楚:「老公,你这次出差怎么这么久,孩子每天都念叨爸爸,爸爸呢?」
如果对面的女人是正牌老婆,那我女儿岂不是成了小三?
我这次死不松口,说什么都不答应许桃嫁过去。
因为她从小就是争强好胜心比天高,如果让她知道自己无意做了小三,以她的性格,还不得寻死觅活好一阵。
也许这次我真的做错了。
我总是自以为是,好像做什么事都是为了她好,但是事实上她感受到的是爱还是负担,我并没有去了解过。
我把许桃骗回家,把她关起来,苦苦劝她:「那男人真不是好东西,我不许你把大好青春打在他身上!」
许桃说什么都不听,绝食。无奈之下,我只能说出真相。
但她隔着门板,笑声森森:「我是真的很爱他。」
小李过了几天又来了,一进门就跪在我跟前:「妈,我已经离婚了,你放桃子出来吧,我是真的爱她。」
我态度坚决,说什么都不放。
两个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求我,先软后硬,后来许桃连赌咒发誓的话都说出来了。
第二天,许桃把家里的窗弄坏了,和那个男的一起走了。
走的时候,留下一张字条。
密密麻麻一大串,写了这么多,我着急,想知道说了什么。
我看不懂字,找了村里识字的人看,他们看完,无不是一脸奇怪和尴尬。
他们读出来:
「从小和同学一起上学,我都因为每次午饭只能拿出白米饭而羞愧。
「你做过最错的事情,就是每逢集市都带我进城。不进城,我就不会知道外面有多繁华,自己有多卑微。
「和你生活在一起,让我感觉很痛苦。我不敢想象,如果这次我不逃走,我以后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。
「我以后不会再叫你一声妈,这辈子也不会回到这里。就算他不离婚,我也会跟他走……」
后面说了什么,我没有听完,我急忙把纸条抢回手里。
我又做错事了。
都怪我不认识字,这下村里都知道许桃做了小三,从人人都羡慕我,变成了人人都讥笑我。
被儿子赶出家门后的那一年春节,我自己养了一条狗叫闹闹。
别人都在合家团聚,我做了一桌年夜饭,等到春晚都倒数了,儿子和女儿不仅人影没见,连电话都没有一个。
一条狗在我院子里徘徊,抬起前腿搭着饭桌,对着桌子上的鸡腿流口水。
我给了他鸡腿,他就不走了。
希望闹闹能让这个死一样寂静的小院子热闹起来,陪着我度过寂寞的余生。
8.
许桃的情况,当然是很不好的。
她离开我之后不到一年,怀孕了,但小李人去楼空。
她用尽所有手段,都找不到那个负心汉。
她试过回家,但是一进村口,人们就看着她笑起来。
她从此更加恨我,恨我不识字,把她的字条给了别人看,还传的到处都是。
我飘到许桃家,其实我不知道她家在哪,但是就算死了,母女之间依旧「心有灵犀」。
失踪的阿海不是我的亲孙子,我想找他,却感受不到他。
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孙子小杰,这回终于见着了。
小小的房间里,他抓着笔,好像在写作业。
写着写着,他听见房间里的哭声,过去拍拍门,稚声稚气地说:
「妈妈,别哭了,外婆不会怪你的。
「妈妈,我饿了,我想吃饭。」
房门打开,许桃脸色憔悴地走出来,摸摸小杰的头,无意识地说:
「摸摸头,仔呀你莫愁。」
当她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的时候,转身伏在墙上,嚎啕大哭着。
但是眼泪已经哭干了,她只能干嚎,像一匹受伤的野狼在山林里嚎叫。
「妈妈,不哭。」
小杰抱着她,小手伸着,努力地想够着许桃的头。
「小杰你知道吗,每次我们遇到事情难过了,你外婆就会抱着我们摸摸头,就重复这句话。
「她没读过书,说不出什么大道理,唯一会的道理就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,其他的,无论遇到什么事情,她也解决不了,只能说着莫愁,莫愁。
「小时候,我们都觉得这句话有魔力,一下子就让我们静下来,后来长大了,发现魔力没有了,该发愁还是会发愁。
「后来……我再也没听过你外婆亲口对我说这句话了。」
「妈妈以前没有给我讲过外婆,是因为那个高高瘦瘦的叔叔来了,妈妈才想起这些的吗?」
「妈妈以为自己没有做错,全部的错都是外婆……他就不该告诉我,她带着狗去别人院子里闹。只为了让别人能在我回去的时候不说闲话。
「他就不该告诉我,连我都找不到的那个男人,她听出他的口音自己去找到了他的老家,你的每个月的抚养费,都是她要求的……
「妈妈太迟钝了,以为外婆什么都不会,哪里都不好,让外婆很伤心。她连你舅舅都回去看了,就是没来我这……」
我默默地转身离开了。
可惜我是一个灵魂,我已经不会哭了。
9.
我又回到了阿茂身边,想看看阿海找到了没有。
正巧看见警车停在埋我的山头的山脚下,一群警察正快速地上山。
他们在山里搜寻着,找到了一个山洞。
气味不好闻,他们本就严肃的脸更严肃了。
山洞里面,摆着一堆果子,看起来主人还没吃完。
一个人倒在里面闷头大睡,而旁边,用木头搭起一张小床,床上摆着连我自己都不敢看的,我的尸体。
那具棺材还躺在张老板家门外的林子里。
阿海智力残缺,不知道棺木有什么用。
他在乎的,只是「奶奶」这个人。
此情此景,很熟悉。
我卧病在床,阿海在旁边照顾我,就挨着床边睡觉。
喊他去床上睡,也不愿意。
警察的脚步声引起了阿海的注意。他站起来,挡在小床前面,张开双臂,一副保护的姿态。
身上脏得,已经完全是个流浪了十年的样子。
我养得好好的孙子,为了已经死去了的我,把自己弄得这样狼狈。
一个警察打开对讲机:「小何,去叫许先生上来,阿海找到了。」
「阿海,你先别激动!」另一个警察说道。
「你们,偷,奶奶,不行!」
「阿海,你是不是看到有人偷奶奶了?」
打头的一个警察放慢声音,轻轻地问。
阿海转着眼珠子,看着天上:「男的,女的,我,见过。」
「在哪见的?」
「奶奶,睡了。」
阿茂一路紧赶慢赶,中途还摔了一跤,灰头土脸地,看见阿海,喜极而泣。
阿海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,但还是没有离开小木床。
阿茂走上去抱着他,父子俩终于团圆了。
阿茂配合警察仔细问了阿海是从哪里得到这具尸体的。
阿海做了一个「背」的姿势,说:「山,那边。」
最后警察锁定了许山和许桃,又马不停蹄地赶去抓他们了。
我没再跟着警察,留在这儿听父子俩说话。
阿海说,我死了之后,他总是到我的墓地旁边陪着我。
看见那两个把我埋下去的人又把我挖出来,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。
阿海说,在葬礼上,这两个人看到了我的遗书,对他非常排斥。
说他不是亲生的,没资格插手我的事情。
所以阿海只能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,看见他们把我连尸带棺放到了张老板的院子里。
张老板一开始很气愤,想要叫人把他们赶走,但是他们递给张老板几张纸,张老板立刻不说话了。
到了晚上,趁他们都睡了,阿海把我背起来。
一步一步,翻过山,来到这里。
在谈到要把我重新下葬的时候,阿海撅起嘴巴,慢慢地表达着他的想法:
「奶奶,睡了,我,守着,不许,别人,吵她。」
说完,又扒在小木床边上:
「奶奶,骗人,说要出门,睡了,这么久。」
奶奶不是故意要骗你的。我在心里默默地说。
就当是小小的报复吧。
说到骗,其实我和这两父子的缘分,始于欺骗。
10.
那天晚上,我独自一个人睡得迷迷糊糊。
其实也总是睡不安稳,一种似梦非梦的状态。
在这种状态下,最容易做梦,梦见日思夜想的魂牵梦绕的。
闹闹突然吠起来。
但很快,恢复了安静。
半梦半醒间,我看见一个人走进了房间。
我的视力很差,平时眼前都是一片模模糊糊的,戴了透视也不奏效,眼睛反而疼得很。
看着这个人的身形有点像许山,我就喊了一声:
「儿呀,是不是肚子饿了?你正长身体,总是容易饿的,锅里有饼,去吃吧。」
他站在原地不动了。
我就知道这是梦,自嘲地说:「妈知道你恨妈,所以你回来了,肯定是梦。那陪我说说话好吗?」
他依旧不说话。
「好像昨天,你还是个玩得一身泥巴的小孩,欺负你妹妹,被我罚你去捡牛粪。今天一下子就长高了。
「城里工作辛苦吗?压力大的时候就回家待两天,好么?
「没有受欺负吧?老板和工友都还好吧?」
问到这句话的时候,他突然说话了:
「妈,老板用的建筑材料不过关,工地上死了好几个人,都是我们村的,村长介绍过去的。我还好,捡回了一条命,但是一条胳膊,就废了。干不了活了。」
我听他这样说,心里揪着,安慰自己梦都是反的。
对他承诺:「干不了活就回家,有妈在,就少不了你一口饭吃。」
他不说话了,我又睡了过去。
第二天清晨鸡打鸣时,我醒来,发现床边地上跪着一个人。
我给吓了一跳,仔细一看,竟然是外出打工的同村的阿茂。
他见我醒了,给我磕头说:
「阿姨,我们这批村长给介绍过去工地的,都是家里没什么亲戚、好拿捏的,一天干活得干十六个小时,拿很少的钱。
「出事之后,***不了活,想着报复村里的人,所以想来偷钱,因为我还有一个智力障碍的儿子要养……
「我妈很早就死了,昨天你叫我一声‘儿呀’,让我想起我妈。可不可以让我再叫你一声妈,你闭上眼睛,就当是你儿子在叫,好吗?」
我把他扶起来:「唉,你这孩子,叫一声妈,有什么不可以的?」
「那,妈……我可不可以给你养老?」
「那你先回答我,有没有偷过别人家的东西?」
他摇摇头。
我心念一动。
我想起终日院中的寂寞。
想起在每个坐在院子里看着太阳光线从鸡窝移到狗窝的下午。
最后,我点头:「那以后,你就是我儿子了。但你要记住,我常常跟我孩子说的,做好事,结善果,做坏事,遭报应,你要做好事,不要让你妈妈担心你,好吗?」
阿茂应了。
阿茂一只胳膊废了去不了工地,但是另一只胳膊还能种地。
村长带着一笔钱来慰问,阿茂沉默着收下了。
他带来的孩子阿海,看着和其他小朋友不同了一些,但是人是好的,又乖又孝顺。
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的时间长了,我们亲如有血缘关系的一家人。
阿茂没有了妈,我没有了子女,刚刚好组成一个小家。
可是阿茂骗了我。
警察上门,说他之前想报复工地的张老板,拐了他的孩子一天,吓得人家够呛。
尽管后来孩子还回去了,但是张老板还是坚持要找到绑架犯。
那个孩子耳朵旁边有一块黑色胎记,显眼得很。
上门的警察满脸风霜,眼神如一潭死水,声音里带着一些淡淡的嘲讽意味。
「那个老板想做的,就没有他做不到的。我们抓你,也是保护你。」
阿茂被带走了,阿海在一边看着,我告诉阿海,爸爸要和一些朋友出远门。
阿海不知道远门是有多远。
每天都自己跑出去。
每次走到那个城里和村里交叉的十字路口时,他就不知道该怎么走,说着害怕迷路,回不了家,就不再走下去。
他想走得远一点,有一次,就央着我一起去。
但车祸,恰好就在那一次发生了。
11.
阿海腿脚灵活,是个小伙子了,走在前面。
时不时停下来等着我。
走到那个路口时,他转过身,求助的眼神像一只迷路的幼犬。
可在那一刻,我常年朦胧的视线里突然清楚了起来。
我看见一辆黑色的车,以非常快的速度朝阿海所在的那个位置开过来。
我甚至来不及喊什么,直接扑过去,把阿海推在一边。
阿海吓得直哭,因为我倒在地上,好久没动弹一下。
黑车上的人下来了,打电话说:
「老板,撞到一个老太太。」
他嗯了几声,挂断电话,打了救护车。
随后蹲下来跟我商量:「奶奶,真不好意思,我们老板本来只是想吓一下他儿子。这样吧,我们赔你十万块,我看你也没流血,咱们就这样算了?」
我说:「我答应了,你会放过阿海?」
他笑笑:「奶奶,你说什么呢,我都说了只是开个玩笑而已,我已经提前踩刹车了,只是你突然扑过来,比我算好的距离近了那么一点。」
他回到车上,拿出一张卡塞到我手里,大摇大摆地开车走了。
救护车来了,下来一群医生护士,环顾四周,发现空荡荡的,一个大嗓门护士骂道:
「又一个肇事逃逸的!奶奶,您别看您都没有流血,我们这么初步判断,您应该是有内伤的。旁边那个是你孙子吗?您孩子呢?」
「进去了。」
「进哪里了?」
旁边一个大眼睛护士拉拉大嗓门护士的衣服,示意她别说话。
我从兜里掏出手机递给她,「还有两个,但是不知道会不会管我。」
在救护车上,各种仪器的声音和电话长久不断的「嘟——嘟——」声连成一片。
阿海安安静静的,坐在一边。
我醒的时候,大嗓门护士压低了声音问我:「奶奶,你这两个电话确定都是能打通的吗?」
「看他们的心情吧。」
「等一下,这个许桃我好像认识哦,让我打一下。」大眼睛护士拿出自己的手机拨给许桃,很快电话就被接通了。
大眼睛护士简单地说明了我的情况,许桃却说:「钱我会交,至于签字,我怎么听说,她自己又认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孙子,让他们去签字吧,我不配。」
那一刻,在医院,这个迎接生也目送死的地方,我真的想到了死亡。
12.
这一次,应该是真真正正的死亡。
我目送着自己的身体进了焚化炉。
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。
随着新坟的建成,我感到身体日渐沉重,不再像之前那样可以到处飞了。
我回到我的墓里,最放心不下的阿海也有了爸爸照顾,我生前对许山和许桃的执念也一一放下了。
终于能睡个安稳觉。
这次的新碑上面填上了许茂和许海的名字,许山和许桃摆在一边。
没有谁的名字前面有个「孝」字,他们思来想去,还是觉得对不起我。
每年阿海和阿茂都会来看我,跟我说他们的近况,还有一些相关的人和事。
他说有个大眼睛的护士告诉他,如果当初我不急着出院,就可以见到一脸别扭但还是来了的许桃。
如果那次见到了,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?
可惜就是如此阴差阳错。
何警官一定要追查出一个真相,他咬紧牙关根据阿茂和许山提供的线索,去搜查张老板的犯罪证据。
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。他赢了。
张老板和村长之前一起掩盖过去的工地命案被警方重启调查,程序还在进行中,但他们绝对逃不了牢狱之灾。
许山和许桃倒是没判刑,行政拘留了十几天就放了出来。
一出来,许山就从精神病院里接出被吓傻的朱依云,他没有选择离婚。
说是要用自己的方式赎罪。
许桃想回家,但是家我已经给了阿茂和阿海。
阿茂把门挡着,任凭许桃哐哐敲门。
许桃绕到她曾经逃出来的那扇窗子,但是那里如今已经焊上了铁栏杆,她用力扯了几下,纹丝不动。
她不想回的家,再也回不去了。
阿茂跟我说,张老板的案子判了之后,他得到了一大笔赔偿金。
用那笔钱带着阿海去看了医生,医生说他的智力障碍有希望能恢复正常。
他在坟前絮絮叨叨的,我听着听着,很满足了。
闹闹依偎在我脚边。
这是我们投胎前,听到的最好的消息。
善恶终是有报。
网友躲猫猫点评:很久没看过这么好看的短篇小说了,故事里的在作者的笔下鲜活了起来,看着看着就把自己代入到故事里,的《死后被挖尸后,我跑路了》强推!
网友滥情空心点评:在看完《死后被挖尸后,我跑路了》文章后,我不敢轻易回复,我担心我庸俗不堪的语言会玷污了这世间少有的文章。但我还是回复了,因为我觉得如果不能在如此精彩的文章后面留下自己的足迹,那将会成为我一生的遗憾。请原谅我的自私!